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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
──《西游记》沙僧形象新论
曹炳建
《西游记》取经集团中最不为人们注意的形象就是沙僧。翻开几本流行的文学史著作,竟没有一本谈到沙僧。有关沙僧的专题论文亦可指数,只有张静二、钟婴、刘士昀、萧登福、夏敏、张锦池、单良等先生,曾从不同角度论及这个形象[1].几位先生几乎不约而同认定,沙僧并不是个性苍白的艺术典型,其无个性即是个性。笔者认为,沙僧身上既体现了中华民族普通民众的优秀品质,又体现了奴性这乃国民劣根性,是封建时代普通民众的人格写照。略论如下,以就教于同仁。
一
沙僧形象的最早渊源,当为玄奘求法所经历过的大沙漠。宋代的取经话本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》,已经将现实的沙漠人格化为深沙神。元代的《西游记平话》中,沙僧正式成为取经队伍的一员,但因为原作已佚,故对其性格难以把握。河北磁县出土的宋元间的磁枕上,绘有玄奘取经图,其中最后一人手举华盖跟随在唐僧身后,当即为沙僧。今见比较完整的沙僧形象,当推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《西游记》。此剧中沙僧一方面自称“不怕神明不怕天”,“生为水怪,长作河神。不奉玉帝诏旨,不依释老禅规”;一方面又说自己“非是妖怪,乃玉皇殿前卷帘大将军,带酒思凡,罚在此河,推沙受罪”[2],前后显然矛盾。但不论怎么说,都与《西游记》中的沙僧性格迥异。
细阅前人对沙僧性格的概括,虽有表述方式的不同,却无根本性的差别。张静二认为沙僧是“苦行僧的典型”,在取经集团中“经常担起调和与凝聚的任务”,但他“并不能说是一个积极而成功的调和者与凝聚者”,“取经人发生异议时,他经常保持缄默”,“也并非一味依顺附和,了无个性,有时他也会适度地批判是非、表示意见”.钟婴将其个性特征概括为几点:一、“循规蹈矩,一本正经”;二、“埋头苦干,默默无闻”;三、“小心谨慎,明哲保身”;四、“关键时刻不失义骨侠肠”.刘士昀认为沙僧是一个“性格内向的”、“更接近社会现实的”人物,是“一个安份守己的和尚”.张锦池认为沙僧是个“唯法是求”、“唯师是尊”、“唯和是贵”、“唯正是尚”的“苦行僧”,“假若把神 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”,“沙和尚当是个品位不高的循吏的典型”.结合诸位先生的观点,我们认为沙僧具有以下个性特点:
一、自觉的“赎罪”意识。沙僧本来是能够在天宫稳做卷帘大将的,只因失手打碎玻璃盏这个偶然性的失误,便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。因此,观音菩萨劝他跟取经人当个徒弟,他当即表示“愿皈正果”.西天路上,悟空动不动便神采飞扬地宣扬自己大闹天宫的神韵风采,八戒动不动便分行李散伙,甚至唐僧也常常表现出乡关之思,只有沙僧一心一意西天取经,希望以此赎清自己打碎玻璃盏的罪过。最明显的是作品第40回,红孩儿捉去了唐僧,八戒和悟空提出散伙的话,沙僧一听,便“打了一个失惊,浑身麻木”,说道:“师兄,你都说的是那里话。我等因为前生有罪,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,与我们摩顶受戒,改换法名,皈依佛果,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,将功折罪。今日到此,一旦俱休,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,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,坏了自己的德行,惹人耻笑,说我们有始无终也!”可见,赎罪意识已经深入到了沙僧的骨髓,而他西天取经的全部行为和动机,都可以从这种赎罪意识中得到合理解释。
二、驯顺服从,明哲保身。比起悟空的大闹天宫和八戒的调戏嫦娥,沙僧失手打碎玻璃盏并不算什么罪过,可他受的苦难却最多。但他却连一点抗争的念头也没有,只是默默忍受。西天路上,他不像悟空、八戒那样骂唐僧“脓包”、“罢软”,而是处处对唐僧表现出最大的恭顺和忠诚。沙僧对取经集团内部矛盾曾起到调解作用,促进了取经集团的团结,但当矛盾激化的时候,却又常常缄口不言,明哲保身。唐僧数次念《紧箍咒》,沙僧除了在号山“苦劝”过一次外,其余都是“唯师是尊”.特别是唐僧两次驱赶悟空,沙僧竟然连一句公正话都没有。悟空就对此十分不满,责备他说:“你这个沙尼!师父念《紧箍儿咒》,可肯替我方便一声?”五圣成真,八戒被授为净坛使者,还当面表示不满,可是,沙僧仅仅被授予金身罗汉,却默默接受,没有丝毫争辩的意思。
三、任劳任怨,埋头苦干。沙僧一直是踏踏实实,从不计较个人得失,不象悟空那样好名,也不象八戒那样具有不泯的贪欲。他最直接的责任是照顾唐僧的起居生活,“登山牵马”.这些事情显得琐碎平凡,但沙僧都将其处理得有条不紊,并且还时常帮助八戒挑担。遇到妖魔鬼怪时,他一般都是看守行李、马匹,但一旦直接参加战斗,就绝不象八戒那样临阵脱逃。“四圣试禅心”时,唐僧要他留下招赘,他表示“宁死也要往西天去,决不干此欺心之事”.所以,八戒常常说自己“老实”,“若论老实,象师兄就摆一队,也不如我”.而实际上,取经队伍真正的老实人却是沙僧。
四、秉性善良。唐僧虽然也十分善良,但他的善良多表现为是非不分,人妖不辨,总给人做作的感觉,只有沙僧的善良,才是发自性情的真情实感。八戒贪色,做了一夜“绷巴吊拷女婿”,“沙僧见了,老大不忍,放了行李,上前解了绳索救下”.悟空被三昧真火烧得火气攻心,是沙僧跳进水中救出悟空;见到悟空“浑身上下冷如冰”,他便不由得“满眼垂泪”,痛哭失声。九头狮子精拷打悟空,“沙僧见打得多了,甚不过意道:‘我替他打百十下罢。’”唐僧被妖怪变成了猛虎,又受到悟空的“揭挑”,是沙僧“近前跪下”,恳请悟空“万望救他一救”.黄袍怪揪着百花羞来到被捉的沙僧面前对质,沙僧不顾自己生命危险,毅然替百花羞圆谎。这种出自内心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善良,又和他的老实密不可分。
五、世故但不圆滑。沙僧曾经做过卷帘大将,见过世面,故说话做事都十分得体。悟空要和红孩儿认亲,沙僧就说:“哥啊,常言道:三年不上门,当亲也不亲哩。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,又不曾往还杯酒,又没有个节礼相邀,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?”.红孩儿三昧真火厉害,是沙僧提醒悟空“以相生相克”的道理,用水来灭火。八戒、沙僧疏于防守,地涌夫人趁机掳去了唐僧,气得悟空大嚷大叫要打死二人。面对悟空的怒火,八戒“慌得走也没路”,“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,见得事多,就软款温存,近前跪下”,说道:“无我两个,真是单丝不线,孤掌难鸣。兄啊,这行囊马匹,谁与看顾?宁学管鲍分金,休仿孙庞斗智。自古道,打虎还得亲兄弟,上阵须教父子兵。”一席话平息了悟空的火气。
可见,《西游记》的作者并没有按照杂剧《西游记》中的那个“不怕神明不怕天”的桀傲不驯的沙僧形象来刻画自己的沙僧形象,而是以他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认识,塑造出了“这一个”具有独特个性特征的艺术典型。假如我们联系沙僧的身份,联系农耕文明条件下中国社会的构成和文化特征,将会更清楚地看到这个形象最本质的东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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