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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3-27 10:49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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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然而,“斗士”并不是孙悟空形象的全部特征。如果联系明代后期特殊的社会背景和思想文化氛围,这一形象的塑造及其与唐僧形象的对比,与宋明儒学“事德”与“事功”的思想论争有着密切关系,表达了作者对旧的人格理想的批判和对新的人格理想的追求。
《西游记》对旧的人格理想的批判,主要体现在唐僧形象的塑造上。拙文《“醇儒”人格的反思与批判--唐僧新论》对此已有论述[1].概括说来,唐僧是封建知识分子和虔诚佛教徒的复合体形象,其最主要的特点,就在于具有坚定的取经信念,但在取经的具体实践中,却表现为百无一能。一听说有妖怪,他就吓得战战兢兢,坐不稳马鞍。取经遇到了困难,他也是束手无策,毫无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。被妖怪捉住时,他除了乞哀告怜,就只会哭。因此,悟空送给他一个雅号--“脓包”.这种个性集中到一点,即表现为道德境界的崇高和解决实际问题能力的匮乏。唐僧的这种特点,和程朱理学“醇儒”式的人格理想有着重要关系。
一般说来,儒家都是重视德与义,而轻视功与利。但是从早期儒家的有关论述中不难看出,他们仅仅是轻视功利,但并不绝对地反对功利。董仲舒就认为:“天常以爱利为意。”(《王道统三》,《春秋繁露》卷十一)“天之生人也,使人生义与利,利以养其体,义以养其心。”(《身之养重于义》,《春秋繁露》卷九)他虽然十分强调“正其谊(义)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”(《董仲舒传》,《汉书》卷五十六),那是因为“忘义而恂利,去理而走邪,以贼其身而祸其家” (《身之养重于义》,《春秋繁露》卷九,)。这也就是说,如果没有义和道作为保障,利和功就会难于长久保持。可是待到程朱理学兴起,则把道与义强调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,把事德和事功完全对立起来。朱熹就曾片面曲解董仲舒的原意,把“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”作为白鹿洞书院的教规,倡导一种“醇儒”式的人格理想,要求人们“绌去义利双行、王霸并用之说,而从事于惩忿窒欲、迁善改过之事,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”(《答陈同甫》四,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六)。其结果就使人们越来越趋向“内省”,而很少想到“外扩”.似乎人生下来,不是为了适应自然、认识自然、改造自然,而仅仅在于道德的自我完善。于是,历史上一切事功型的人才都成了他们贬斥的对象,精神的、道德的领袖即事德型的人,却成为他们崇拜的“圣人贤者”.他们平时只知“格物、致知、正心、诚意”,把一切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都看成“末务”,“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,开阃扞边者则目为粗材,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,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”(黄宗羲《赠编修弁玉吴君墓志铭》,《南雷文定后集》卷三)。久而久之,道德修养的超前与实际才能的滞后就形成恶性循环,使人们逐渐丧失了对自然、对社会的抗争能力,由刚健自信走向了孱弱自卑,怯于反抗,怯于冒险。
明代后期,随着以王学左派为代表的启蒙思潮的兴起,人们对“不知职掌何事”(《王应熊传》,《明史》卷二五三),“问钱谷不知,问甲兵不知”(《杨嗣昌传》,《明史》卷二五二)的空谈无用的“醇儒”人格进行了深刻反思。王阳明就批评理学家们“文盛实衰,人出己见,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,徒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,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,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,反朴还淳之行”(《传习录》上)。李贽则臭骂当时儒生“平居无事,只解打恭作揖,终日匡坐,如同泥塑,以为杂念不起,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”,“一旦有警,则面面相觑,绝无人色,甚至互相推委,以为能明哲。”(《因记往事》,《焚书》卷四)黄宗羲也批评理学家们平时高谈阔论,用以“钤束天下。一旦有大夫之忧,当报国之日,则蒙然张口,如坐云雾”(《赠编修弁玉吴君墓志铭》,《南雷文定后集》卷三),以至于“朝庙无一可倚之臣,天下无复办事之官”(李塨《与方灵皋书》,《恕谷后集》卷四)。到了国家危难之际,那些儒生竟至“愧无半策匡时难,惟余一死报君恩”(颜元《性理评》,《存学编》卷二)。这同唐僧明知“此去真是渺渺茫茫,吉凶难定”,但因“受王恩宠,不得不尽忠以报国”一样,虽然充满了崇高的献身精神和悲壮情怀,却很难让人肃然起敬,反而使人感到可悲与可叹。这是时代的悲剧,也是“醇儒”人格的悲剧。
对传统人格的反思与批判,必然导致对新的人格理想的追求。早在南宋,以陈亮、叶适为代表的浙东学派的思想家们,便针对着程朱理学重道德而轻事功的“醇儒”人格展开了激烈的论辩。陈亮就曾指出,“醇儒”们“相蒙相欺,以尽废天下之实,则亦终于百事不理”(《送吴允成运干序》,《龙川文集》卷一五),以“书生之智,知议论之当正,而不知事功为何物”(《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》,《龙川文集》卷一)。叶适亦认为:“‘仁人正谊不谋利,明道不计功',此语初看极好,细看全疏阔。……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,既无功利,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耳。”(《习学记言》卷二三)逮至明代,“事功”和“务实”思想更是屡见于著述。王廷相十分注意“行”的重要,认为“致物”与“履事”应该密切结合。王阳明针对程朱理学知行分离的弊端,强调“知行合一”,强调不能离开“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”,“薄书讼狱之间,无非实学。若离了事物为学,却是着空”(《传习录》下)。吕坤对道学家们“舍官守而语玄虚,薄事功而课名理”(谈迁《国榷》卷六六)的现象十分不满,认为“事功”才是真学问。泰州学派的开创者王艮则提出了“百姓日用即道”(黄宗羲《明儒学案?泰州学案一》的著名命题,表现了对务实人格的倡导。
正是在“务实”思想的影响之下,作者把孙悟空塑造成了事功型的艺术典型。如果说唐僧仅仅是取经集团的精神领袖的话,那么,取经集团真正的主心骨却是孙悟空。且不说他一路上降妖除怪,甚至取经集团内部不少思想问题,包括唐僧的思乡畏难情绪、八戒的自私动摇,都是在悟空的帮助之下才得以克服。甚至于在对佛理的理解上,孙悟空也较唐僧高出一筹。唐僧虽然对《心经》“颠倒也念得来”,却不知道如何运用,每听说有妖怪,就吓得坐不稳马鞍,转而不得不承认悟空得到了《心经》的“真解”.然而孙悟空又绝对不是当时社会所谓的正人君子。这不仅在于他曾多次地斥责唐僧、愚弄八戒,更在于他在同妖魔鬼怪的斗争中,能抢就抢,能偷就偷,能骗就骗,坑蒙拐骗无所不用,而这些都是被正人君子所不齿的“卑鄙伎俩”.由此我们不难看出,孙悟空实际上是封建时代事功型的斗士形象。
特别是作品第三十六回,似乎是专为唐僧和悟空这两种人格的对比而设计的:师徒们来到宝林寺,唐僧担心悟空“言语粗疏,性刚气傲”,“冲撞了本处僧人”,便自己前去借宿。他奉着“人将礼乐为先”的儒家教条,低声下气向僧官求情,却被左右刁难,气得他“欲待要哭,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;但暗暗扯衣揩泪,忍气吞声,急走出去”.而悟空进寺,痛骂佛像,打破大门,打碎石狮,吓得僧官及寺中五百僧人,“齐齐整整,摆班出门迎接”.两相对比,充分表现了“醇儒”人格的迂腐无用,歌颂了富有抗争精神的事功型人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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