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捧读宋词,纱帘隐隐映出溶溶月色,光影淡淡。梦回千年,那些红粉佳人在泛着幽香的书页间渐渐鲜活生动起来。千载的风烟里,她们细小微缈,波澜不惊,像阳光下一粒粒低到深处的尘埃,但细细品来,却宛若点缀在茫茫草原一朵朵格桑花,艳艳地怒放在唐时明月宋时风里,清丽蚀骨,婉转绝伦。
这些女子,是词人滋润词人艺术生命的舞姬歌女。歌舞升平温柔旖旎的承平岁月里,风姿妖娆的她们是词人灵感中的那段添香红袖;而当词人落魄失意仕途坎坷时,知性坚韧的她们又是支撑词人走出逆境淡泊人生的解语花。她们都是才情过人,棋琴书画精通,色艺双绝的雅致女子。虽出自秦楼楚馆,却如一枝风荷高贵清莹、品性高洁。
一花一世界,一心一重天。柔奴——苏东坡好友王巩的侍妾——一个如岭南幽梅一样的清嘉女子。她也曾是洛阳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女儿,却因家道中落沦为歌妓。成为王巩的侍妾后,也被疼爱成一朵温室里的花朵。而当妻妾成群的王巩因苏东坡乌台诗案的牵连被贬出京时,却只有柔奴一人毅然选择抛却京城的繁华,随落难的丈夫到偏远的岭南宾州。
朋友因自己而获罪,苏东坡的内心充满愧疚。当五年后苏东坡怀着复杂的心情见到这对患难夫妻时,他惊喜地发现,五年的岭南湿热与风霜并没有改变朋友的达观,王巩对人生无怨无尤,诗词清平丰融,且有治世之音。而柔奴愈发清雅妩媚,明眸灵动。苏东坡转头问柔奴:“岭南的生活很艰苦吧?”柔奴淡然一笑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一语惊破梦中人,苏东坡感慨万千,有王巩这样的朋友,苏轼何幸?!有了被誉为“点酥娘”这朵风情万种的解语花,“琢玉郎”王巩何幸?!这一问一答,遂成就千古传诵的《定风波》:
“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应乞与点酥娘。自做清歌传皓齿,风起,雪飞炎海变清凉。万里归来颜愈少,微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:‘此心安处是吾乡’。”
是啊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岭南再艰苦,有了王巩的爱情,柔奴不觉得苦;被贬再失意,天不绝我,送来了歌声如白雪般清凉灵巧聪慧的“点酥娘”一路相随相伴,红袖添香,温情解语,王巩亦无怨。心性通达,宁静淡远的歌女柔奴,明眸笑靥里印着岭南的梅影幽香,使王巩艰辛凄寒的岭南岁月闪动着温暖的光芒。
像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,苏轼与王巩和柔奴的这次会面似乎成了一个预言。12年后,同样的境遇发生在他和爱妾王朝云身上,苏轼被一贬再贬,也来到了梅花盛长的岭南。他也体味了一个如梅花般的女子红袖添香的爱情盛宴。
王朝云,苏东坡与文友游西湖时遇到的一个歌女。朝云因家境贫寒而自幼沦落歌舞班,12岁的她虽形容尚小,却别有一段风流体态,气质洁雅清新,轻歌曼舞间眉黛含愁,惹人怜爱。净颜素裙楚楚可人的佳人与潋滟迷蒙的西湖相映成趣,苏东坡灵感顿至,挥毫泼墨写下了传颂千古的《饮湖上初睛后雨》: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;欲把西湖比西子,浓装淡抹总相宜。”收朝云为侍妾后,苏轼与夫人一起调教朝云诗文,朝云温婉贤淑,聪颖过人,成为苏轼宠爱的如夫人。
“不合时宜,惟有朝云能识我;独弹古调,每逢暮雨倍思卿。”苏轼为长眠在六如亭下的红颜知己朝云题字。在苏东坡的妻妾中,朝云最善解东坡心意。一次,苏东坡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:“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?”“您腹中都是文章。”苏东坡不以为然。“满腹都是见识。”苏东坡也摇摇头,而朝云微笑道:“大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。”苏东坡闻言,捧腹大笑道:“知我者,唯有朝云也。”从此对王朝云更加爱怜。是啊,朝云是懂他孤傲耿直心性的一朵解语花。
朝云就这样在苏轼身边成长为一个小小的妇人。生性文人傲骨的东坡在乌台诗案中数次被贬,已经年近花甲的东坡,眼看运势转下,难得再有起复之望,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,世态冷暖,人心薄凉,只有朝云始终如一追随着东坡碾转迁徙,甘愿布衣荆钗,悉心为苏东坡调理生活起居。
“枝上柳棉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。”落木萧萧,秋意瑟瑟,谪居惠州的东坡借酒消愁,抒漂泊之感。让朝云唱起“花褪残红青杏小”一词,朝云朱唇未启已是珠泪盈盈,东坡问其故,朝云道:“妾独不能唱‘枝上柳棉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’一句,春渐逝太让人伤感”,东坡大笑:“我正悲秋,你却伤春。”其实朝云是感慨命运对这个旷世才子的不公啊,那泪水里有她对她的子瞻一份深爱和疼惜。“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睛”.有朝云坚贞的爱抚慰着苏轼因世事变迁而黯淡的心,他才能把被贬的辛酸化作宋词的闪烁神采。被贬黄州的的日子里,他营筑雪堂,躬耕东坡,在那里酝酿千古绝唱,这宋词闪烁的光彩里有朝云的红袖添香。
对此,东坡深有感怀,曾作诗赞朝云的坚贞:“不似杨枝别乐天,恰如通德伴伶元;阿奴络秀不同老,无女维摩总解禅。经卷药炉新活计,舞衫歌板旧姻缘;丹成逐我三山去;不作巫山云雨仙。” 这首诗就在苏堤上的苏东坡纪念馆的朝云画像上面。两次谒拜都深深景仰。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,深受其宠的美妾“春随樊子一时归。”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,她却甘愿与垂暮之年的苏东坡共度患难,生死相随,那是对这个旷达洒脱的绝世男子心中的深深的景仰与爱慕,子瞻心中自是万水千山,铭铭于心。
而当34岁的朝云带着不舍与无奈倏然长逝,苏东坡日日悲寂难耐,在她的墓上筑六如亭长伴红颜。苏东坡写了许多诗词怀念朝云的美貌和品德:“玉骨那愁瘴雾,冰肌自有仙风。高情已逐晓云空,不与梨花同梦。”他夜夜见朝云来侍,总看到她衣衫尽湿,询其原故,答道:“夜夜渡湖回家所致。”苏东坡醒后大为不忍,于是兴筑 “苏堤”横跨湖上,建塔、筑堤、植梅,以便朝云前来入梦。莺啼柳绿的苏堤,才子佳人的动人爱情令人唏嘘不已,后人纷纷在六如亭上题诗纪念。
翻开宋词,多少红袖添香的故事成为宋词中的翘楚。晏小山的词就是这样一处超越时空的温柔乡。晏小山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痴情公子、爱情词人。生于钟鸣鼎盛的太平宰相之家,而后家道中衰。与早年富贵公子的生活相比,性格疏放,孤高自傲的晏几道出仕后的地位、生活、环境都是一落千丈。四处飘零的他在诗酒歌舞、秦楼楚馆中结识了江湖上的许多歌妓,这些歌女成为他的慰藉和词的灵感。爱情在他的词中灵魂蹁跹,是他词里的空气。他一生爱过许多歌女,但这却正是小山的痴,小晏的笔下,很少有贵族公子的艳赏,更多他对歌姬舞女充满了仁爱和同情,他把她们看作的是艺术的化身。而她们待作为没落贵公子的他,也没有世态炎凉的怠慢,她们爱他的风雅爱他的风姿翩然,爱他高贵的忧伤,爱他能俯下身来体会她们的处境,这里是小山沉醉的温柔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