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王熙凤管家之前,王夫人曾是贾府的核心人物。作为金陵王家之女,荣国府贾政之妻,王夫人是当仁不让的管家太太。书里写王夫人本是“天真烂漫”之人,未出嫁时“着实爽快、不拿大”,上了年纪越发“怜贫惜老、爱僧敬道”。而《红楼梦》开篇时,她已经退居二线,静心礼佛。 尽管如此,王夫人对美丽的女孩子有种天然的警惕,她撵金钏、赶晴雯、逐芳官、抄检大观园,使贾府上下充斥着一种丑态和诡异。 退居幕后与世无争的王夫人为何要做惹人厌恶的“鱼眼睛”?从天真烂漫到冷酷无情,她到底经历了什么? 第七十四回,王夫人“提审”晴雯,作者写“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,喜怒出于心臆,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”。 “天真烂漫”形容思想单纯,活泼可爱,没有虚伪做作。王夫人贵族出身,从小家境优渥,无需左右逢源,嫁入贾府生儿育女,一路顺风顺水,因此做事直来直去,缺乏心计。 抄检大观园并非王夫人的本意,她是被人忽悠利用了。 起初被邢夫人拿绣春囊试探,王夫人虽然气得失去理智,但经过凤姐的解释和安抚,她只打算暗中查访;但后来王善保家的蓄意挑唆,将苗头直指园内不安分的年轻丫鬟,触动了王夫人的心结,她才下定决心大动干戈抄检大观园。 年龄相仿的人总会有些共同的心事,王善保家的营营以求的,正是王夫人昼思夜想担心的。王夫人丝毫没有考虑抄检给自家女孩带来的难堪,而是一意孤行,连凤姐在她盛怒之下都不敢说一句话。可见她是如何不计后果地要揪出那些女孩子,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患。 一向仁厚的王夫人为何会如此冲动冷酷?细捋她的经历,会发现一向端庄持重的她其实有着满满的辛酸往事。 王夫人与贾政,也曾夫唱妻和。那贾政“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”,与“天真烂漫”的王家小姐喜结连理该是一段佳话,二人很快诞育一子一女。男为贾珠,十四岁进学,不到二十便娶妻生子,妥妥别人家的孩子,谁料“一病死了”;女为元春,生在正月初一,因“孝贤才德”被选入宫中,后加封贤德妃;后又生贾宝玉,正根正苗、又有衔玉而诞的奇幻身世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。 孰料幸福戛然而止,宝玉诞生后,王夫人渐渐失宠。原因是贾政有了新欢赵姨娘,一个家生奴才,凭借几许娇俏和刁刁的小脾气,获得了贾政欢心,此后贾政几乎都宿在赵姨娘处,二人还生了探春、贾环一对儿女。 此时的贾政已上了些年纪,名利大灰,天性中的浪漫亦荡然无存,看着宝相庄严却毫无意趣的王夫人,自然提不起什么精神。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,他需要一个年轻的女子给予新鲜的刺激,赵姨娘恰逢其时。 王夫人在《红楼梦》里出场时,已是一副看淡身外物的样子,将管家大权交给自己的侄媳妇兼亲侄女王熙凤,和贾政也平淡如水,书中写贾政到王夫人房里只为“商议事情”,可见夫妻间只剩下相敬如宾、公事公办的份儿。 赵姨娘母子因此有了上位的野心,他们屡屡向王夫人母子发难,先是贾环推倒蜡烛欲烫瞎宝玉眼睛;后又借金钏投井之事小题大做,导致宝玉受父亲毒打;再借马道婆之手施法,害得宝玉差点丧命。 情敌一次次发难,却不见王夫人对赵姨娘有什么惩戒,只不过嘴里骂“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,也不管管!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,你们得了意了,越发上来了!”情急之中,王夫人自揭其短。 斯文的王夫人不同于泼皮破落户王熙凤,她对赵姨娘母子的下作手段毫无办法,只能摆出一副不屑理会、宽容大度的样子,谁知赵姨娘却是不知收敛的小人,不仅在明处挑衅,暗中也挖了王夫人不少墙脚。 害宝玉的马道婆,偷玫瑰露的彩云,一个是宝玉寄名的干娘,一个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,她们和王夫人的关系都更近,却心甘情愿为赵姨娘做事。还有和贾环相好又被指给旺儿之子的彩霞,本身也是王夫人的丫鬟,而她在情急之中求助的却是赵姨娘。可怜的王夫人,周围的亲信一个个都被赵姨娘“策反”了,她却毫不知情。 王夫人御下无方,调理人这事她压根不会。金钏跟了她十几年,言语轻薄早有端倪。比如宝玉被贾政召唤,她在门外对宝玉说,“我嘴上刚擦的胭脂,你还吃不吃”,充满挑逗。王夫人虽然嘴上说金钏和自己女儿差不多,但她不知下人脾性,更不约束管教,只在盛怒之下撵出去了事,手段简单粗暴。所以事后她才会在内室垂泪,那眼泪不仅流给金钏鲜活的生命,也流给对事情无能为力、不知所措的自己。 对生活,王夫人有种莫名的无力感。 在她眼里,只要是美的、伶俐的,便是妖精、狐狸精。她只喜欢袭人麝月这样“笨笨”的,她要的是随分从时,寡言守拙,是表面的安静与顺从,因为这样可以满足自己不安的内心,让自己更有掌控感。 殊不知,袭人早与宝玉初试云雨,麝月吵起架来战斗力爆表,而她最厌恶的晴雯,却始终与宝玉清清白白,真是莫大的讽刺。 那些在王夫人眼里轻狂张扬的人,其实是有个性、神采飞扬,不囿于俗世束缚,有底气自由做自己的人,这是她自己做不到,却深深羡慕和妒忌的。比如晴雯,比如黛玉,比如贾敏。 晴雯是下人,是脱离她掌控、深得贾母欢心的丫鬟;黛玉是外甥女,是拥有她自己不具备的能力而能深深影响自己儿子的人;贾敏是小姑子,是羡慕不来的众星捧月,浑身闪耀着自己做姑娘时也未曾有过的万丈光芒。 王夫人曾说贾敏是“何等的娇生惯养、金尊玉贵,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”,还说自己“没受过大荣华富贵”。其实若论财力,王家甚至比贾家更强,王熙凤不是说“把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,就够贾家过一辈子”吗。所以王夫人对贾敏的仰视,是被对方真正的贵族气质所深深震撼。 王家乃武家出身,虽然掌握实权,但在女子的文化教育上一直空缺。王夫人、薛姨妈、王熙凤文化水平很低,王夫人连“天王补心丹”的药名都记不住,薛姨妈只会对“牛郎织女会七夕”这样的大白话,王熙凤甚至在管家之后才学会了认字。 文化的缺乏使王夫人缺乏贵族的气蕴,对事物的见解也流于表面。她曾说勾起了往事,应是赵姨娘年轻的时候就像晴雯这样掐尖要强,又漂亮又机灵,夺了贾政的宠爱,所以王夫人一生最恨这样的人。 她对女人的嫉妒源于男人的目光,她不能接受女子除克己复礼以外的其他形象,更不知除了端庄贤惠之外,男人还有对生活温度的渴求。很多年以后,她仍然坚持认为:只有袭人、宝钗那些和自己一样循规蹈矩、安安稳稳的人,才是男人最好的伴侣。 对于管家这件事,王夫人同样无力。 贾府每天登门者无数,上有北静王、南安太妃、夏太监,下有刘姥姥、璜大奶奶、贾芸、净虚……各色人等源源不绝。王熙凤曾对净虚说,“太太如今再不管这样的事”。为什么不管,权力是会令人上瘾的,许多当权派退休后还极不适应,而王夫人却“不胜其扰”,竟能早早丢开手,心中早已累了倦了。 王夫人“喜怒出于心臆”,绝非城府深重之人,以她有限的智商情商,勉强支撑还嫌不足,偏婆婆还是个阅历贾府五代的“精神领袖”,赏月听曲也好,管理家政也好,都很有自己的一套心得。而王夫人早已被繁重的流程化工作磨得情趣全无,从此便成了婆婆眼里的木讷寡言。贾母评价她“天天丢下绊儿弄笤帚”,足见其左支右绌、力不从心之窘态早不受贾母所喜。 尽管家务大权交给了王熙凤,但王夫人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。自元宵夜宴以来,贾府从公子小姐的风月主场,转为家族上下的多方拉扯。这些琐事将风雨飘摇中的贾府困于原地,只待裂帛一声,人尽散去。而王夫人,无疑是撕破锦帛的那个人。 王夫人对娇俏的丫鬟有着天然的警觉,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。抄检大观园中,她不仅把宝玉身边有点姿色性情的丫头(晴雯、芳官、四儿)一一清除,还开展地毯式搜索,捎带着连贾兰妖乔的奶妈都赶走了。官方理由是贾兰大了,不需要奶妈了。可看看宝玉身边的李嬷嬷,不还在摩拳擦掌的发挥余热吗。 病态式的焦虑,是因为王夫人有她的难言之隐。 “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,先时你珠大爷在,我是怎么样管他,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?只是有个原故:如今我想,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,通共剩了他一个,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……若打坏了,将来我靠谁呢!”说着,由不得滚下泪来。 老太太的隔辈亲、婆媳间的伦理孝道、独生子的教育难题,使王夫人对宝玉的管教插不上手,只能肃清外围,以高压态势打压以儆效尤,但难免矫枉过正甚至跑偏。她的地位竟如此尴尬。 其实对儿女,王夫人也曾举重若轻,贾珠元春被她教育得相当出色。只是天不假年,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,贾珠一病而逝(不知是否因为王夫人用力过猛),元春一入宫门深似海,贾政移情别恋,王夫人只能苦守宝玉以待来日,因为太在意,反倒乱了阵脚。 王夫人有资源,有权力,表面看上去过得很好,却一肚子苦水无法倾诉。因为出身和位置,她必须时刻端稳姿态,表现出若无其事和从容不迫,再苦再难也要撑住场子。 但她格局不大,资质平庸,无力操控全局,屡屡遭人暗算掣肘,上不得婆母心意,中不得丈夫怜爱,下受仆人挑唆。只能将自己的满腔焦虑加逐给假象的“敌人”,无中生有,用近乎病态的方式挥刀向更弱者,给自己常年压抑的情绪一个出口。 也许,只有在佛堂焚香叩拜之时,王夫人才能在失控的人生中寻得一丝慰藉,获得暂时的安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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