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官是曹雪芹笔下一个颇受宠爱的女孩,作家不止一次详细描写她的服饰容貌。 第58回,芳官因洗头一事和干妈吵架。“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,底下绿绸撒花夹裤,敞着裤腿,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,哭的泪人一般。晴雯还给芳官“松松的挽了个慵妆髻”。一个我见犹怜、俏生生的小美人形象呼之欲出。 在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这个大观园里青年狂欢节的活动中,芳官成为最活跃的人物。她上边只穿一件贴身的玉色、红 青、驼绒三色缎子水田小夹袄,束着一条柳绿汗巾,底下是水红散花夹裤,也散着裤脚。头上眉额编一圈小辫,总归至顶心,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,拖在脑后。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, 左耳上单带(戴)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,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,眼如秋水还清。引得众人笑说:“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。” 次日,芳官又有了新奇故事:宝玉见芳官梳了头戴了花,便提议让她改妆,改为男孩子服饰: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……当中分大顶,冬天戴大貂鼠卧兔形男帽,脚上穿盘云战靴或净袜、厚底鑲鞋。还要她改个男孩名字。对此,“芳官十分称心”,热烈响应。引出了留在大观园的四个小伶的改名改装旋风。芳官又扮了一回主角。 关于芳官的服饰故事尚待展开,曹公还不吝笔墨描写了这个小美伶的内衣。一日早晨,宝玉听到外间房里叽叽呱呱,笑声不断。宝玉披袄走出去一看,只见芳官、晴雯、麝月三人“被褥尚未叠起,大衣也未穿,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,红小衣,红睡鞋,披着头发,骑在雄奴(芳官)身上;麝月是红绫抹胸,撒花紧身儿,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。雄奴却仰在炕上,穿着撒花紧身儿,红裤,绿袜,两脚乱蹬,笑得喘不过气来。”宝玉忙上床解救芳官。 “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。”打开历史典籍便知,从原初礼仪到世俗伦理政治,服饰皆为一个重大命题。文学作品自然是少不了服色描写的,曹雪芹将其推上了极致。贾母、莺儿均堪称色彩搭配与欣赏专家。而芳官被红学家们称为众美之综合者,其服饰色彩之美,自然是曹公“内视”其性格、气质、心灵,为她“量体裁衣”、精心营谋的。 可以说,芳官的服饰里,藏着她对世界的态度。 01、鲜花着锦,五色斑斓 芳官初到怡红院,天真烂漫的性格和宝玉非常投契,受到宝玉和众丫鬟的喜爱。这段日子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,穿着非常鲜艳时尚。 在夜宴上,她贴身穿的是一件由三种彩色小方块布料拼接成的水田小夹袄。玉色,是带点亮度的淡青色,是绿色谱系中亮度较淡的色彩。红青,也称组青色,是黑色中泛起的红色。驼绒,有些版本作酩色,指饮酒后面孔上泛起的红色。 清人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说:“深黄赤色曰驼茸。”概言之,驼绒色属于红色谱系,近乎红色。用这三种色彩不同的小布块精心缝制成水田小袄,让人强烈感受到江南三月“杂草生树”的阳春气息。 据《明史•舆服志三》称: “乐人衣服,止用……玉色、水红、茶褐色。”清代昭植《啸亭续录》又称:“亵衣初尚白色,近尚玉色。”可见曹公为芳官设计这件别致的水田小袄是颇费斟酌的,既符合她的伶人身份,又是时尚的,花枝招展的。还值得注意的是,美慧的妙玉也穿过水田衣,这又暗示,芳官的结局将和她的同乡妙玉一样遁入空门。 水田小袄上系的是一条柳绿汗巾。柳绿,在柳色谱系中属偏深之色,深于葱绿,浅于松绿,是柳叶初放后的嫩绿色。这会使读者想到怡红院内“一边种芭蕉,一边是西府海棠”的景象。元春省亲时,宝玉为此题匾额为“红香绿玉”,元春改题为“怡红快绿” 这是红色与绿色的美妙组合。 柳绿汗巾是芳官小袄与裤子的过渡色。汗巾,可以作手巾、腰带、裤带、腰间佩饰,还可以作披帛。明清小说中多有描写,《红楼梦》第28回、第120回写了大红汗巾、松花绿汗巾的一个长长的香艳故事。芳官的绿汗巾,与她穿的“水红散花夹裤”,构成红花绿叶意象。水红,在红色谱系中属淡红色,深于粉红,浅于银红, 多用于女性衣裙。群芳夜宴中卸妆后,众人皆穿短袄长裙,独芳官穿水红裤子,突现了她的独立特行的个性。 02、推陈出新,领新标异 和其他丫鬟不同的是,芳官优伶出身,长相俊美、歌喉婉转,她恃宠而骄,在服装选择上追求标新立异。同时,作为一个曾饰演过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等名剧女主人公的小伶,芳官的服装色彩往往是反传统、反潮流的。 《论语•乡党》称:“君子不以绀緅饰,红紫不以为亵服。”绀,呈微红的青色,近紫色。緅,深青色中透红色,均属暗红色谱系。曹公第一次写芳官贴身穿的小袄就是海棠红的。 海棠红在红色谱系中属较深的红色。其后写她的夹裤是水红色的。写她的内裤(小衣、短裤)则明明白白地写着“红裤”,和晴雯的“红睡鞋”、麝月的“红绫抹胸”都是十分抢眼的红色。这是和宝玉提出的“不可拘泥”“最怕这些俗套”是相对应的,而与孔子的用色主张背道而驰的。 内衣内裤用艳丽的色彩,发挥了“红妆”本身蕴含的价值,表达了芳官这类小女孩的内心愿景诉求,她们要求积极美化自己,把天真、活泼、健康、热烈的生命热能自由释放出来,与传统的“女为悅己者容”完全不同,内衣,外人(男子)是看不到的,她是为“悅己”而“容”,自己是“容”的主体,由此获得愉悦,含有自我赞美意识。 芳官的改名改装,也具有破旧立新的意义。 当宝玉提出芳官改着男子服色,并改为男名时,“芳官十分称心”,当即说:“既如此,你出门也带我出去。”就是说,这样她便可以走出这关闭的大观园和贾府“牢坑”(芳官同伴龄官对贾府的判词),走向广阔的人间。当宝玉担心会被人看出时,芳官立刻嘲笑宝玉说:我说你是无才的!”就是说:你真是个笨蛋!她为宝玉出主意说:把她打扮成少数民族人的发型就可以了。 耳坠的不对称,也是具有挑战性的。 对称,是传统形式美的重要法则之一。从古希腊到中国美学家, 都重视这种形式美,他们把对称与秩序、协调性、统一性、平衡性、稳定性联系起来,在建筑、园林、造型艺术、诗词对偶、服饰,乃至实用装潢设计中,都讲究对称。 曹雪芹却不这么想这么做,他竟为芳官设计了一付极不对称的耳坠:右耳耳饰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小玉塞子,左耳上戴着的却是一个白果大的大坠子,而且是硬红鑲金的。从色彩到大小、材质、形状都是不对称的。 在今天,种种不对称已经成为追逐“时尚”的男女老幼的普遍追求,但在明清时期却是罕见的。曹公的这一设计,不正是豆蔻年华的小伶人的鲜活个性的精准体现吗?芳官是喜爱标新立异、敢于突破陈规旧俗的,她什么事都敢想敢干, 什么服色都敢穿。这付另类耳坠,把芳官朝霞一般的生命、飒爽开放的个性凸显出来。 曹公还两次写了芳官的水红夹裤,又都是“敞着裤腿”“散着裤脚”的。其色彩与穿法都具有反传统意义。 在群芳夜宴中,众人按宝玉的去俗套要求,“将正装卸去”,但又都是穿着长裙的,只有芳官是随意穿着裤子的。这表明芳官的反俗套是胜众人一筹的。这才是芳官的独特个性。在特定时空中,她能完全放松,不拘礼法、妇道、闺训。 《礼记•玉藻》称:“正色为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五方正色也。”朱熹在 《诗•邺风•绿衣》注释中说:“绿,苍胜黄之间色;黄,中央土之正色。间色贱而以为衣,正色贵而以为里,言皆失其所也。”、芳官服饰的色彩,都是与儒家、理学家的这些“正色”“间色”论相对立的。 03、缁衣加身,心如死灰 群芳夜宴,极尽欢乐,但乐极而悲,数日之后,便大祸临头矣一一抄查大观园悲剧爆发,芳官自然是难免厄运的。王夫人不惜用最恶俗的语言污辱小女孩们。“唱戏的女孩子,自然是狐狸精了”,芳官等无辜被撵。 王夫人的本意是让戏子的干娘把她们领去自寻女婿,但芳官此前和干娘何婆子结了仇。她虽心灰意冷,但内心仍然高傲得像个公主,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受人折辱,便自请遁入空门。 曹公写惜春最终出家,在第5回判词中已凸现她“缁衣顿改昔年装”。芳官出家,自然也要脱尽繁花似锦的衣裳,穿上“缁衣”。 缁衣,在古代是出家人的代称。道家用黑白二色绘成“太极图”,象征神秘莫测的宇宙,道士更以黑色袍服为标志性服装。《说文解字》称:“黑,晦也,如晦冥时色也。”故人们常以之表达宇宙、万物黯然静穆之意境。因之后人常以 黑布为丧服一一死亡之色。 芳官不愿低头认命,宁远用死亡的颜色埋葬自己。也许,只有弃绝红尘,在精神上出离,才能获得一个自认为“干净”的人生。 那个肝胆如火,容貌如花的小女孩,那个敢笑敢哭敢打敢骂的小伶人,那个衣着繁花似锦、怡红快绿的小美人,已经在大观园血雨腥风的抄检中“死”去了。夜深人静,薄衾硬枕上,只剩下一个缁衣加身,常伴枯灯的小尼姑。 昔日台上美貌优伶,沦为今日阶前扫地女僧。芳官在宝玉生日宴上曾唱过一首《赏花时》“翠凤毛翎扎帚叉,闲踏天门扫落花”,不想竟成了自己命运的谶语。 这种凄凉与繁华的鲜明对比,亦是对应贾府“忽喇喇似大厦倾”,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悲剧结局,覆巣之下焉有完卵,真是令人扼腕叹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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