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玉生日那天，大家相聚在红香圃中宴饮游戏，未免雅座无趣，拈出一个 “射覆”的酒令来。 正如博古通今的宝钗所言，这个从古就有的“射覆”酒令，早就失了传，属于后人纂改过的，比一切的令都难。诗词俗语储备不足的读者，读罢也未能理解其中妙意，其实红楼梦中展现的射覆酒令，实为“诗词猜心”小游戏。 所谓“射”，是“猜”的意思，“覆”，则是“遮盖、隐藏”的意思，红楼梦中的玩法，是两人掷骰子对了点的人为一组，一人设覆，一人射答。覆者先给出暗含某事物线索的一字或二字谜面，谜面要有诗词俗语出处，而射者则要据谜面中的线索猜出谜底，回答时不能直言谜底，而要用另一个诗词俗语中的一个字来描述，双方心照不宣对过答案，覆者认可射者所答，二人对饮。三次未能猜中，射者罚一杯。 为了限定“覆”的范围，薛宝琴提议是“室内生春”，意思是谜面谜底的事物，最好都只在室内择选，这样方便大家观察联想。 第一回合：宝琴覆，香菱射——谜底：圃 薛宝琴覆的字是“圃”，即是寿宴举办地红香圃的“圃”，她不能直接说“圃”字，便用了《论语·子路》中的典。樊迟请学稼。子曰：“吾不如老农。”请学为圃。曰：“吾不如老圃。”宝琴就选用了一个“老”字，作为提示的谜面。 圃有两种意思，一种是种植蔬菜、瓜果、花草等的园地；一种是从事园艺工作的人。孔子说的老圃，就是有经验的老菜农。 香菱尚对此令生疏，一时答不上来，素有捷才的史湘云教给香菱说“药”字。她借用的是陆游《山居》中的颔联“一脉泉通浇药圃，万重云锁钓鱼庵。”中的药圃，而本诗首联是“客至何曾共剧谈，行藏独有老农谙。”这里的老农也对应了“樊迟请学稼。子曰：“吾不如老农。”的提示。 其实，薛宝琴的“老”字，既与红香圃之地对应，也与寿筵之景相对应，有祝寿庆贺之意。而湘云“私相传递”的答案，正如其字“药”，她就像谙熟射覆中各种关窍行藏的“老农”一样。给予香菱解困病之药，缓解她答不上来的窘迫之疾。 与此同时，药也与病相对，而香菱答不上来，暗示着她无药可医，无人能救的悲运，最终演绎出“水涸泥干，莲枯藕败”的凄惨人生。 第二回合：探春覆，宝钗射——谜底：鸡 最初探春覆了一个“人”字。宝钗觉得范围过泛，探春就又添一个“窗”字。宝钗一想，因见席上有鸡，便射着他是用“鸡窗”“鸡人”二典了，因射了一个“埘”字。 探春两覆一射，指的是鸡人与鸡窗。鸡人，是周朝的官名。掌供办鸡牲。凡举行大典，则报时以警夜。探春之所以向宝钗提及“鸡人”，是因之前在元宵制灯迷时，薛宝钗的灯谜中也写到了这个典故。 “朝罢谁携两袖烟，琴边衾里总无缘。晓筹不用鸡人报，五夜无烦侍女添。焦首朝朝还暮暮，煎心日日复年年。光阴荏苒须当惜，风雨阴晴任变迁。” 当时贾政看完，心内自忖道：“此物还倒有限。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，更觉不祥，皆非永远福寿之辈。”李商隐亦有一句诗“无复鸡人报晓筹”，用以讽刺死于马嵬坡的杨贵妃。而宝玉也曾鲁莽地将宝钗比作杨贵妃。 薛宝钗彼时的谜底是“更香”，更香，是一种可用以计时的香。夜间打更报时者燃此香以定时。探春用到的是宝钗谜面中的“鸡人”，同时也暗藏了红香圃中的“香”字。 冷香、更香，都指向薛宝钗，暗示薛宝钗嫁给宝玉后，将面对丈夫出家为僧，过着孤凄寂寞、惨淡愁恨的孀居生活。 而“鸡窗”之典，出自《幽明录》，讲的是：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，曾经买到一只鸡，养在笼中放在窗畔，鸡后来会说人话，甚至能与宋处宗终日谈论学问，处宗因此言巧大进。后以“鸡窗”指代书斋。 柳永的《定风波·自春来惨绿愁红》词中有一句：向鸡窗、只与蛮笺象管，拘束教吟课。意思是：真该把他留在书房里，只让他与彩笺毛笔为伍，让他吟诗作功课。完全就是宝钗婚后试图管束敦促宝玉读书上进的真实写照。 宝钗射的是“埘”，读作埘（shí），指的是古代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窝。鸡栖于埘，出自诗经《王风·君子于役》。“君子于役，不知其期。曷至哉？鸡栖于埘。日之夕矣，羊牛下来。君子于役，如之何勿思！” 这是一首写妻子思念远出服役的丈夫的诗。描写日暮鸡进笼、羊牛归家，而自己的丈夫还没有回来。也是暗示宝玉悬崖撒手、剃发出家后，宝钗独守空闺的悲谶。 第三回合：李纨覆，岫烟射——谜底：樽 李纨便覆了一个“瓢”字，岫烟便射了一个“绿”字，二人会意，各饮一口。 李纨看到酒席上的酒杯，联想到的是 “樽”字。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中有一句“驾一叶之扁舟，举匏樽以相属。”樽，从木字。匏樽就是葫芦剖成两半做成的木质盛酒器，也叫樽。匏最广泛的用途就是从中间剖成两半做水瓢，匏亦称瓢葫芦。唐刘言史《林中独醒》诗中有一句：“晚来林沼静，独坐间樽。”描绘的是人没有归宿的寂寞与无奈之情。宋苏辙《九日三首》也用到了瓢樽的意象，“瓢樽空挂壁，九日若为欢。白发逃无计，黄花开已阑。”表达的是一种人到暮年的孤单与烦忧。 古人以一瓠分为二瓢，谓之卺。“合卺礼”是古代婚礼中的一个重要仪式，而李纨青春丧偶，只有一瓢，暗示了李纨孀居生活的寂寞孤单。 邢岫烟射的是“绿”字，自唐至宋，传统的酿造酒都呈绿色，故名“绿酒”。李纨的谜底是盛酒器，邢岫烟就以绿酒回答。宋代诗人史浩的《次韵恩平郡王》诗中，有写到“ 寿酒千钟绿，官花万叠红。”除了“绿”字，还对应了寿宴的景与红香圃的“红”字。 但其中也暗含悲谶之意，唐代诗人杜甫的《对雪》中有诗句：“战哭多新鬼，愁吟独老翁。乱云低薄暮，急雪舞回风。瓢弃尊无绿，炉存火似红。数州消息断，愁坐正书空。”描写的是沙场新鬼哭，唯有孤老愁吟。黄昏乱云低，雪花在急风中飘舞回旋。瓢樽无酒，火炉尚红。前线消息绝断，愁得用手在空中划字。 再结合李纨《晚韶华》的曲子：“威赫赫爵禄高登，昏惨惨黄泉路近。问古来将相可还存？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。”就能知道杜甫诗中所描绘的，很可能就是李纨老来丧子的凄惨晚景。 至此，红香圃三个字都暗含在了前三组覆射中，明写都是褒扬赞美意，暗写都含悲凉意。 第四回合：宝钗覆，宝玉射——谜底：玉 宝钗覆了一个“宝”字，宝玉想了一想，便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，便笑道：“姐姐拿我作雅谑，我却射着了。说出来姐姐别恼，就是姐姐的讳‘钗’字就是了。”众人道：“怎么解？”宝玉道：“他说‘宝’，底下自然是‘玉’了。我射‘钗’字，旧诗曾有‘敲断玉钗红烛冷’，岂不射着了。” 这一次，宝玉是故意答错的，薛宝钗几乎是明着拿 “金玉良姻”来试探宝玉，有意让贾宝玉来猜“玉”字。但是贾宝玉转射一个“钗”字，还用了“敲断玉钗红烛冷”这样的诗句表达断然拒绝的意思。 两股为钗，钗断为分，影射夫妻离心。红烛冷，比喻宝钗婚后独守空闺，心事虚化。“敲断玉钗红烛冷”后半句是“计程应说到常山”。隐喻彼此分隔，空劳牵挂。 香菱道出二人乳名的由来，“宝玉”出自岑参《送杨瑗尉南海》，“此乡多宝玉，慎莫厌清贫”， 暗示贾宝玉最后落到“寒冬噎酸虀，雪夜围破毡”的贫窘境地。“宝钗”出自李商隐的一首《无题》，“残花啼露莫留春，尖发谁非怨别人。若但掩关劳独梦，宝钗何日不生尘。” 抒发的是伤时恨别的幽怨，春光易逝的失落之情，宝钗无奈蒙尘，只有一片愁闷怨叹。隐喻宝玉弃世绝俗后，宝钗掩关独梦，空劳怨恨的情态。 表面上充满语笑喧阗的酒令游戏，细思之下，却乐中含悲，处处道出了人生事与愿违、生死仳离的凄凉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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