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起薛宝钗,很多人的固有印象大都停留在她世故圆滑、恪守封建礼教的形象上。但事实上,和黛玉一样并列金陵十二钗之首的宝钗又岂是如此单一扁平的人物?在诗词上,能和有咏絮之才的黛玉平分秋色;在生活中,又能在持家处事时展现超越年龄的沉稳练达。她对下人恩威并施,对长辈恭敬有加,一言一行皆合乎礼数,这一切仅仅只是世故的表象吗? 当我们透过“世故”那层冰冷的外表去打量她时,会发现一个被时代雕琢却又不甘沉沦的灵魂,正等着我们在细微之处,去挖掘那些被忽略的细节,拼凑出一个更加丰满、真实且令人动容的薛宝钗。 在阅读的世界中,一旦读者钟情于某个角色,便满心笃定作者是在不遗余力地高度赞扬;可要是角色不合心意,又会偏执地认定作者玩着“明褒暗贬”的文字游戏。殊不知,这般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臆测,与作者的本意早已背道而驰。 宝钗最为人诟病的地方,大概在于其世故圆滑的性格、劝宝玉走仕途经济,以及被视作宝黛爱情的“介入者”。因参与了“掉包计”与宝玉成婚,不少人对她的评价是“雌竞”,认为她“千方百计想争宝二奶奶的位置”,甚至将“好风频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一句断章取义,说她妄图当皇妃,还有人揣测她想嫁给贾雨村等等,这些评价实在有失偏颇。 首先,我们必须明确宝钗生活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,她的世故也是生存智慧的一种体现。在贾府那样复杂的大家庭里,对长辈恭敬、对下人宽严并济,更多是在循序当时的社会规范,而非单纯的功利算计。 封建家族的公子小姐们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全凭父母长辈做主。红楼里的时代先锋尤三姐,钟情柳湘莲,特意托贾琏去为自己提亲。然而,贾琏前去说亲时,对尤三姐的爱慕之情只字未提,只宣称自己知晓一门好亲事。这是因为在那个时代,倘若女方主动赶着男方,是极易被旁人看轻的。 宝黛尚且逃不出命运的枷锁,更何况是“封建卫道士”薛宝钗,她又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婚姻? 宝钗并非只盯着宝玉劝学,对自家亲哥哥薛蟠,她同样苦口婆心,盼其上进,立起门户。只不过,薛蟠随性散漫,宝钗的劝说大多付诸东流。 再说对宝玉,宝钗也并非一门心思逼他走经济仕途。她深知宝玉脾性,只是劝他多读些正经学问,莫要整日在脂粉堆里荒废时光,期望宝玉能有所进益,日后有安身立命的资本。 宝钗说:“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,这便好了。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,读了书倒更坏了。这是书误了他,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,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,倒没有什么大害处……” 所谓“读了书倒更坏了”的人和“把书遭塌了”的人,不是正合宝玉所说的“禄蠹”和“国贼禄鬼”吗?而且宝钗说“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”就等同于她认为当今时代的人只把读书当做是牟取利益的工具,官场尸餐素位,并不是为了明理治世。这一句不也与宝玉烧书之举暗相呼应吗?他单单留下四书不烧,恰恰表明在他心底认定四书中蕴含着真理名言,后人却将其歪曲成追功逐利的工具。 宝玉不屑于贾雨村之流来往,宝钗讽刺贾雨村之流“眼前道路无经纬,皮里春秋空黑黄”。 宝玉会大加赞赏宝钗的《螃蟹咏》,也会因为一首《寄生草》悟禅机。 至此,我们或许可以断言:宝钗、宝玉是同道中人。只不过,宝玉活在幻梦里,而宝钗则扎根于现实土壤。 宝玉一直是叛逆反抗、崇尚真情的人物形象,而宝玉的同道中人宝钗又何尝不是一个叛逆者呢? 《三十六计》有一言:“阴在阳之内,不在阳之对。太阳,太阴。”大意就是阴与阳相互依存、相互包含,阴在阳的内部,不在阳的对立面。当一种事物或现象发展到极度阳刚、显明的状态时,其内部可能就蕴含着极度阴柔、隐秘的一面。 宝钗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叛逆者,她的热毒,遍寻名医,无药可医,可见是心病。用“冷香丸”压制,不过是将心底的淘气叛逆压抑在端庄贤淑的外表下。 曹雪芹一字定评宝钗为“时”,孟子曰:“伯夷,圣之清者也;……孔子,圣之时者也……”所谓“时”,可以理解为:识时务。即:识时务者为俊杰。 宝钗就是这样一个人,她可以认清时代潮流和客观规律。作者想要塑造一个非传统意义上的儒家完人形象,他笔下的宝钗有自己的主见和智慧,却不锋芒毕露,符合儒家“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”的理念,同时又不似传统儒生的迂腐多言。她安守本分,坚守自己的原则和操守,不随波逐流。 她住的蘅芜苑布置地如同“雪洞”一般,并不是体现她的冰冷无情,而是体现她的安贫乐道、宁静淡泊。这并非笔者胡诌,“雪洞”出自明代杜琼《雪屋记》,文中借雪之洁白纯净,象征高尚的品德。而“山中高士”的出处是明代高启《梅花》:“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”,赞扬的是梅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士形象。 两处皆引用了“袁安卧雪”的典故,而袁安也是安贫乐道、清正廉洁的代表。芦雪广联诗中“僵卧谁相问”一句也是出自此典故。 作者赋予宝钗“青云”之志,也绝非只是单纯的想嫁给某个男人,实现人生理想,相反,可以理解为: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“青云”可理解为一种高位或高尚的境界。她虽为女子,却有儒家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理想。 人认识世界,就是在一场从真到假、又由假悟幻的跋涉里,完成对世界复杂性与自我精神内核的深刻探寻,从而在虚幻的表象之下,锚定生命的本真意义。 薛父早亡,薛家家道衰落,宝钗已经早早体会到世间冷暖,早早地走出了幻梦,看见了大观园之外的末世,所以她不像宝玉想超脱出世,而是积极入世。她告诉黛玉:“既认得了字,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,最怕见些杂书,移了性情,就不可救了!” 她以一个过来者的身份劝黛玉去读正经书,去思考,去明辨,从真理中汲取力量,走出舒适区,而不是读杂书,移了性情,困囿于情情爱爱。 而黛玉也从宝钗的点拨中得到了成长,当她跟宝玉讨论家中省俭之事时,宝玉却不以为意,觉得横竖都落不到自己头上。黛玉听了,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。黛玉在成长,而宝玉仍旧只想做他的富贵闲人。 唯有知道规则,才能打破规则。宝钗是一个相当成熟的人,她一直活在当下,未知生,焉知死,所以她理性又通透,可以毫不避讳地拿自己的新衣给死去的金钏妆裹。她与尤三姐、柳湘莲不是至交,与她的生活圈子也没有交集,作为旁观者,并没有强烈的情感纽带促使她去在意他们的事情。 作者把一个正统儒家君子的形象安排在一个女子身上,这本身就是矛盾的,而宝钗也是一个让人雾里看花的形象。 她既在封建礼教的框架内扮演着完美的角色,又在灵魂深处怀揣着对独立人格的向往,这种矛盾而统一的特质使她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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