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《红楼梦》众多读者中,抑钗扬黛者颇多,视黛玉为至情至性的化身,其才情与率真令人心折;抑黛扬钗者也不少,赞宝钗温婉贤淑、事理通达。反正大多都是非此即彼,总要争出个高低。然而这样的争论往往掺杂着个人主观喜恶以及片面的解读倾向,从而忽略了曹雪芹笔下人物塑造的整体性和复杂性。 宝黛钗三人在书中绝非孤立割裂的存在,而是紧密相连、相互映照的整体。宝玉的多情叛逆、黛玉的纯粹敏感、宝钗的理智世故,他们就像三棱镜,折射出人性不同的光彩,构建起“三元一体”的精妙架构。 贾宝玉,衔玉而生的贾府贵公子,从呱呱坠地起便被寄予厚望,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,是宁荣二公略可望成的后辈,却天生性格乖张。他视功名利禄为粪土,一心沉溺于富贵温柔乡,满心满眼追寻的皆是精神世界的共鸣与契合。贾府下人对其评价就是:疯疯癫癫,说的话人也不懂,干的事人也不知。 在当时以儒家为主的主流价值观下,宝玉的行径无疑是离经叛道的。儒家倡导积极入世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男子应该以仕途经济为正途,如贾雨村这般在官场周旋,凭借才智谋取功名,为家族争光添彩。 可宝玉偏偏最厌恶这些“经济文章”,认为追求功名利禄是“禄蠹”行径,也不屑于和贾雨村之流往来。他初见秦钟,便因秦钟身上那股不同于贾府纨绔的清俊气质,而自惭形秽,感慨“富贵”二字限人,这是对儒家世俗等级观的本能抵触。 当宝钗和湘云劝宝玉专心仕途经济时,他毫不留情面地下逐客令,还骂道:“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,也学的钓名沽誉,入了国贼禄鬼之流……”在他心中,被当世被奉为圭臬的仕途进取之路,不过是玷污灵魂的泥淖。他不烧四书,也是因为里面至情至性的真理被后人歪曲利用,成为追功逐利的工具。 然而,若是从道家视角剖析,宝玉又像是混沌未开、葆有赤子之心的纯粹之人。道家主张顺应自然、逍遥自在,摒弃世俗的繁文缛节与功名利禄。宝玉钟情于自然之美,所以他不喜欢由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稻香村。他与自然万物生灵为友,怜惜一草一木,看到龄官划蔷,他可以感同身受,体会到女儿们的千愁万绪。 佛家讲“空”,讲尘世皆为幻梦一场,宝玉虽未全然彻悟,却也在目睹贾府兴衰,见诸多姐妹离散,在《红豆曲》中流露出对人生无常的喟叹,萌生出一种对解脱的朦胧向往。 林黛玉,孤标傲世,才情卓绝,是宝玉无可替代的精神知己。从儒家层面审视,黛玉并不符合传统儒家理念,她率真叛逆,消极出世,与儒家主张的“喜怒不形于色”截然相反,她情感外露,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,对自己看不惯的事也会直接表达不满。她从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,甚至还支持宝玉的叛逆行为,完全不符合儒家所倡导的积极入世、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。 道家崇尚个体精神的自由舒展,黛玉的气质和性格有道家的自然纯真和空灵之美,即使寄人篱下,却从未折损内心的风骨,“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”是她对自身高洁灵魂的捍卫,她从不随波逐流,只独守内心的一方净土。 佛家的宿命论与轮回观则在其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。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草,来到尘世就是为了偿还三生石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。她对万物有一种独特的悲悯之心,荷锄葬花,既怜花之凋零,又哀己之身世。她多愁善感,对人生的苦难和无常也有深刻的体会,内心深处有一种对解脱和超越的渴望。 薛宝钗,端庄贤淑,克己复礼,堪称儒家典范。她时刻铭记封建闺训,行为举止进退有度,对上恭敬,对下宽和,注重人际关系的和谐,努力迎合社会规范,力求在世俗中实现自身价值,代表着世俗认可的完美形象。就如李纨所言“你宝姐姐是个大方家”。 她受儒家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的观念影响颇深,对死亡的态度较为理性和务实,更关注当下的礼仪和人情。所以她可以丝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新衣服给金钏妆裹,认为对死者的关怀和尊重比忌讳死亡更为重要。 道家讲究无为而治,顺应自然规律,宝钗却每日忙于在贾府周旋,试图以人力补天。她劝宝玉读书进仕,期望凭借人力扭转家族颓势,看似违背道家理念,实则是早已看出贾家大厦将倾,想以儒家的进取入世对抗道家眼中不可违逆的“势”,妄图以人力违抗天命,这份挣扎是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内化。 宝钗也有淡泊出世的一面,蘅芜院布置朴素,“雪洞”一般,她自己也衣着朴素,不喜欢花儿粉儿等富丽闲妆,显示她对物质享受的淡然。一首《螃蟹咏》也流露出对世俗名利的某种超脱和批判,在复杂的世界中,宝钗心中也有着对宁静、超脱的向往。 佛家倡导放下执念,可宝钗一生为家庭所累。面对不学无术的哥哥,懦弱溺子的母亲,她只能将复兴门楣的重担放到自己身上,这也是她一生的执念。她难以摆脱尘世的枷锁,直至最后,半生执念成空。 宝黛钗三人情感纠葛千回百转,脂砚斋就曾批:钗与玉是远中近,颦与玉是近中远。 宝钗行为举止端方恭严,宝玉不敢轻犯。但在思想层面上,宝玉会对宝钗的《螃蟹咏》大加赞赏,宝钗的《寄生草》也会引起宝玉强烈的思想共鸣,让宝玉参悟禅机,所以他们某些方面的思想是相近的。 宝玉和黛玉因着前世之缘,彼此心意相通,又志趣相投,自然关系亲厚。但因为性格等原因又常为小事争执,当下的大环境也不允许私自相恋,现实的阻隔和命运的无常使他们的感情历经波折。 宝黛是灵魂相拥,是理想的爱情模样,纯粹真挚却脆弱不堪;宝钗与宝玉的结合,则是世俗权衡下的婚姻,门当户对,金玉良缘,承载家族兴衰期望,却独独缺失了爱情的鲜活。在天平的两端,一端是理想,一端是现实,相互拉扯,难分高下。 三人的故事犹如一面镜子,清晰映照出人性的复杂多面。他们身处传统与叛逆、出世与入世观念的剧烈碰撞之中,各自展现出独特的人格特质与价值追求,而这些特质恰恰对应着人性的不同侧面。 宝玉的叛逆,是人性中叛逆一面的真实写照;黛玉的孤高纯粹,凸显了人性中至情至性的一面;宝钗的世故稳重,则代表人性在世俗中遵循秩序、追求世俗成就的一面。 儒家传统的入世进取、伦理纲常,与道家出世逍遥、齐物自然,佛家四大皆空、超脱尘世,在三人身上既矛盾对立又和谐统一。三元一体,交相辉映,将人性的丰富内涵在他们的故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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